女儿说,妈你要学会断舍离。
在这之前,我没有听说过“断舍离”,好像一夜之间,这3个字成了网络上时髦的话题,就像如果没有“断舍离”,生活就没有质量可言似的。断、舍、离,出口间没有齿音的摩擦,没有双唇的碰撞,每个字都轻薄得只剩下一尾舌尖的跳跃,决绝且没心没肺。
没有人教会我断舍离。母亲就不是一个断舍离的人。她年轻时喜欢收藏碎布头,用它来给我们补衣裳,看看母亲的衣橱里,至今还有很多年前收藏的碎布片,各种花色图案的都有。打个卷,放在衣柜的一角。除了碎布头,我不知母亲究竟还有什么可喜欢。
一个人之所以喜欢收藏,那就一定有自己所专注的东西,因为它们能唯自己所用。母亲收藏碎小布头,就是唯母亲所用,我从那些大大小小的布头上,仿佛看到我们小时候的棉衣,在母亲的手中经过几天几夜的缝制,然后穿在我的女儿的身上。
甚至,从母亲收藏着的碎布头里,我还看到了我当年的嫁衣,同类色和图案的布料,是我当年的大红绸面的嫁衣剩下的边角料。它们被母亲一针一线地缝起,用她心中最柔软的爱,制作出一件件给儿女御寒的铠甲。这些已经再也找不到了的旧棉衣,唯有在母亲那里还能想起。
母亲的旧碗柜上,永远有几个干净的塑料袋,它们卷成一卷,随时用来打包她认为需要我们带回家去的好吃的食品。母亲买来好吃的东西,要用那些塑料袋去分装,然后给我们留着带回家去。母亲做了好吃的饭菜,也需要用那些塑料袋装满送给我们。母亲用它用得那么顺手,怎么会愿意“断舍离”呢?每次给母亲整理家务,我都粗鲁地把母亲收藏的东西翻出来,认为没有多少价值而偷偷地扔掉,来不及扔掉的大都被母亲截了回去。母亲对它们就像对自己的羽毛一样爱惜,只有这样,母亲的爱才能跟着在上面飞翔到我们手上。
母亲珍惜着一切旧纸片,只要能够拿在手里的,就必然会留下母亲的字迹。瘦瘦的字体,母亲写得很认真。母亲在纸片上记每天出门返家的时间,写下每一天出行日记,记很多养生口诀,尽管她还有自己专门的日记本。母亲的记性好,与她喜欢随手记不无关系。不知什么时候,这样的母亲对她已往的收藏愈来愈不关心,每年6月6日必晒旧衣旧物的习惯不再继续,她每年在忙活家务时唱的“清凌凌的河,蓝莹莹的天”不再唱了,逐渐年老的母亲逐渐变成沉默的母亲,唯有愈来愈多的慈祥挂在面庞。
母亲住在我的家里,她自己家中的家具、桌椅板凳,曾经万般擦拭的常用物品,我突然发现,母亲好久不再理会与牵挂了,耳边也再听不到母亲想家的念叨。母亲看淡了一切,也释然了一切。也就是今年4月,我发现母亲的那个家里,记录着我从小到大成长时光的家里,所有的用具都在,只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,冷清得不能再冷清。那个曾经供我成长的家,那个没有母亲则不能呵护的家,已经有十几年都交给了一把锁。
那个家里曾经盛放过我的游戏道具,摆放过我读过的书本,偶然翻翻,还能找出一两本童年时候的小人书。有我从记事起就熟悉的桌子,一头是母亲在上面批改作业,一头是我在上面写写画画。我和母亲一样珍惜着家里任何一件能与记忆有关的物品,是它们组成了我和母亲共同的记忆。
这样的家,一草一木,一枝一叶,都与幸福有关,都与记忆中的温暖亲情有关,怎么能够让它断舍离呢?母亲不会,我也不会。
母亲年迈,无力再保管它爱惜它,母亲无力反驳年轻人断舍离的高论,无力去翻阅她每天记录下来的日记和旧照片,保护她的从参加工作那天就带在身边的小木箱,从某种意义上说,那是母亲唯一的嫁妆。
断舍离,不是在你年轻的时候,不是在你生活囧困的时候去实施。
断舍离的背后,不是生活的奢侈与富足,就是人生的囧困与悲凉。
我珍惜着母亲的珍惜,爱惜着母亲爱惜的一切。从穷困岁月里走来的母亲,怎么会理解断舍离呢?从母亲的浓浓母爱里走来的我,怎么又舍得断舍离呢?杨绛先生说过:“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,只会心上流泪。”面对不能舍弃的,母亲干枯的心田是否充满泪水?母亲病重的时候,我看见过她的泪水,在眼角,那么一滴,久都不曾落下。那是母亲在努力隐忍,滴血的心,难舍她的一双女儿,难舍她即将离开的人世。
病痛也会让人流出泪水,我不知道母亲那一刻的心里,那珠泪是病痛还是不舍。
最终,母亲把一切都放弃了,带着我们的拥抱离开。真正应了那句话,断舍离。断与舍,都是人生之举的无奈。断与离,更加让人心痛无比。母亲用她的离去,教会了我一个不同寻常的道理,原来真正的断舍离是这样的:断,断到犹如刀割。舍,舍到一双巨手撕破五脏六腑,汩汩淌血。它断得永远,再也不会回旋,它离得永远,再也不会踞守相依为命的这一世。母亲走后的几天,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“断舍离”。它让我大彻大悟。母亲用她的方法,告诉了我一个残酷的现实,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谁也带不走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,哪怕它价值连城,弥足珍贵。如果断,趁着身体还好,最好不要忽视你生命里的东西,因为总会有一天,你没有机会转圜;如果舍,最好不要过于追求不必要的东西,因为早晚要舍,干嘛还要背上那么多沉重的羁绊?人生最苦是离别,生死离别,永远离别,永不交集。这个时候的生命和心灵,都承受不起。
母亲用这种方式,告诉我人生没有不去实施的断舍离,母亲原本就不情愿啊?断,和女儿断;舍,与女儿舍;离,与女儿离,且永不再见,哪怕真的有传说中的生死轮回。
这几天,我在收拾自己的家,只要能扔的都扔了,只要能放弃的我都放弃,没有了母亲,我又有什么不能断舍的呢?人生半百,我积攒的东西太多,“断舍离”对我来说,只算轻装简从。每一次轻装,脑海里都是母亲撒手人寰的那刻,任何身外之物,对我们已经没有意义。没有人,能够终极几代、几辈子,握住它们。只有母亲的“断舍离”里,有她做人的勤俭、智慧,以及生命最为朴素的美德,我能够留住的,只有这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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