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我们谈谈词的写法,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:词原本是附属于音乐的,所以别名叫倚声,写法叫填词,因为是给现成的旋律配新的歌词,所以填词对音律的要求比近体诗还要苛刻。
(1)倚声与填词
昨天留下的问题是:这么多人都来写词,谁来谱曲呢?刚刚写完的词难道歌女拿过来立刻就能唱吗?为什么我们知道很多著名的词人,却不知道任何一名作曲家呢?再有,诗都有题目,而我们到现在讲过的词为什么都没有题目呢?
今天的流行歌曲有两种写法,要么是先有词再谱曲,要么是先有曲再写词。前一种写法会容易很多,比如给你一篇歌词,你只要多读几遍,体会文字本身自然的声调、语气和句式,如果手边有趁手的乐器,就可以试着弹几个和弦出来,很快就能哼出旋律。如果你不喜欢这个旋律,还可以换几个和弦,换一种感觉来哼唱。如果用第二种写法,你就需要先有一点灵感,只要能想到一句好听的旋律,就可以根据音乐的天然结构,把这一点点动机不断拓展,最后形成一首完整的曲子。这也不算很难,但有了旋律之后,要配歌词就很难了。
我举一个最简单的旋律:1-2-3-1,貌似只要给每个音符配一个字就可以了,那就配“两只老虎”吧。你用这个调子唱一下“两只老虎”,再试试唱一下“两组熊猫”,你就能发现问题了。“两只老虎”不但唱起来朗朗上口,听的人也会一听就懂,而“两组熊猫”唱起来就有点拗口了,而且听的人还很容易把“熊猫”听成“胸毛”。如果再换一下,唱“两只鹦鹉”,你会觉得比“两只老虎”还要上口。为什么会这样呢,因为在旋律的四个音符里,音高的走向是升-升-降,如果歌词四个字的音调也是这个走向的话,唱起来就顺,听起来也清楚明白,但如果歌词四个字的音调不是这个走向,甚至是相反的走向,唱起来就拗口,听起来也难懂。“两只老虎”是升-降-降,“两组熊猫”是“降-升-降”,“两只鹦鹉”是“升-升-降”,这样一比较,和音符的音高走向完全一致的是“两只鹦鹉”,基本一致的是“两只老虎”,完全拧着的是“两组熊猫”。如果我们只看文字,会觉得这三份歌词水平相当,但是当唱出来的时候,水平的高低立刻就能显现出来了。
你还可以唱一下我们的国歌,里边连着有三个“起来”,你试着把“起来”换成“下去”再唱一次,就会觉得特别拗口。拗口的原因,除了音调的升降关系不匹配之外,“来”是开口音,口型是张开的,能配合向上走的旋律,而“去”是闭口音,口型是闭合的,如果旋律向上走,发这个音就很别扭。
唐宋年间的古人写词,就是给现成的旋律来配歌词。所以他们评价谁的词好,谁的词坏,并不像我们今天的诗词赏析讲的那样全是从文字本身来评价的,他们会说“两只鹦鹉”比“两组熊猫”水平高,“起来”比“下去”水平高。你如果不知道这背后的道理,看古人论词就很容易困惑。
古代那些曲子主要是皇家文工团里的职业音乐家写的,但音乐家的地位太低,留不下名字。所以提到中国的古典作曲家,我们叫不出海顿、贝多芬、莫扎特这样的名号。曲子都会有题目,比如《浣溪沙》、《菩萨蛮》、《女冠子》,后来就变成了词牌。文人如果给《女冠子》的旋律写词,并不会另外取题目,只要标注词牌就足够了,歌女看到词牌就知道该用什么旋律来唱。前边讲过,早期的词,题材特别窄,像《花间集》这样的词集,如果真要给每首词取个题目,至少一半都可以叫《闺情》。要等到后来词的题材拓展了,才有了在词牌之下另外取题目,甚至写一段序言的需要。
写词既然是给固定的旋律配歌词,所以“写词”的标准说法是“填词”,顾名思义,就是把词填进旋律给出的位置。所以词还有一个别名,叫做倚声。“倚”,“倚靠”的“倚”,在古文里有特殊的用法,比如讲一个人“倚瑟而歌”,并不是说他唱歌时候身体靠在瑟上,而是说他根据瑟的伴奏来唱歌。
所以从技法上说,填词比写诗要难很多。写近体诗,只要掌握平仄关系就差不多了,但填词又要照顾音调的升降,又要考虑开口音、闭口音之类的细节,很折磨人。李清照是填词的名家,她写过一篇《词论》,里边就提到这个问题,说写诗只分平仄,但填词要分五音、五声、六律,还要分清浊轻重。简单讲,填词是一件精雕细琢的工作,要把唱的人和听的人都考虑到。
(2)内容是如何屈就形式的
到底要精细到怎样的程度呢?有一个很极端的例子。南宋有一位填词名家张炎,他回忆父亲一段的填词经历,说父亲写下“琐窗深”三个字,发现不合音律,改成“琐窗幽”,音律还是不好,最后改定为“琐窗明”。他本来要写的是幽暗的窗户,结果为了照顾音律,改成明亮的窗户,意思完全反转过来了。你现在已经了解近体诗基本的音律规则了,应该看得出“深”、“幽”、“明”这三个字都是平声字,在近体诗的音律里完全可以通用,但填词竟然不可以。
今天我们脱离了音乐来看词,当然觉得文采最重要,雕琢音律毫无意义,为了音律而委屈内容就更显得荒唐,但是在唐宋时代,音律雕琢得越仔细,唱的人和听的人就越喜欢,这样的词就更容易流行。我们看北宋的词坛,柳永和秦观的词最流行,这两位都是很懂音乐的人。反过来看,哪怕文采再好,但只要音律不讲究,歌女就不可能爱唱,而歌女爱不爱唱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一首词能不能流行。
这当然不是说内容不重要。但在内容层面上,歌女的口味其实也很有影响力。道理不难理解,歌女爱唱的内容当然是最贴近她们生活的内容,而文人写这些内容,当然也就最容易讨好歌女,更容易和美丽的歌女们发生或者肉体上,或者精神上,或者仅仅存在于想象当中的恋爱。至于歌女会喜欢的内容,当然是些谈情说爱的,打情骂俏的,夸她们漂亮的话。所以说,词,尤其是《花间集》里边的词,可以说是文人和歌女共同完成的作品。
我在第二十九周讲《楚辞》,提到《湘君》里边的一句“美要眇(yǎomiǎo)兮宜修”,当时说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谈到词和诗的区别,讲过一个很著名的观点“词之为体,要眇宜修”,这话就是从《湘君》里边借用来的。要眇宜修,就是娴静的、精致的美。王国维的意思是说,词应该写得比诗精致。
王国维当时已经脱离音乐来讲词了,但即便仅仅把词当作文字作品来看,他也认为这种体裁最适合“要眇宜修”的写法,所以“大江东去”那种词不能是主流。而当我们把词放回到音乐背景里看,放回到《花间集》乃至宋词的社会背景里看,“要眇宜修”就更应该是词的基本调性了。那些正经的、庄严的、宏大的内容,那些豪迈的表现手法,完全可以在诗的阵营里自由发挥。上帝的归上帝,凯撒的归凯撒。
文/熊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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