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,让我这样想你

父亲,让我这样想你

我的父亲,长得高高瘦瘦,梳着大背头,总是眉眼温和地笑着,几乎不曾见他和人大声吼过,偶尔批评我们,也是细声慢气讲道理。我12岁那年,父亲忽一日骤然离去。这一别,就是永远,留给我的,是那些淡淡的往事里,悠远而绵长的思念。

父亲年轻时学过画,一手丹青四乡闻名。但乡野之人终不能靠一支笔当饭吃。父亲便收拾起一箱箱的画稿,在朋友的帮助下学油漆,寻个活路。那时的桌椅、眠床,都是原生态的木头打造,淡淡的纹路黄白相间,透着阵阵松木香味。桌椅打造好了,要髹上赭色或白色的底漆,再绘上些花鸟鱼虫或仕女图,便是令人艳羡的家具。父亲干的正是这活计。那时,我总爱蹲在一边,看着父亲端了一盆新鲜的猪血,用一个铲子样的物什像个大画家似地挥毫泼墨,在一块块上过朱漆的家具上几笔就描出一幅山水;或几簇娇艳的花儿;或维妙维肖呼之欲出的仕女图。有次我不小心踢翻了猪血盆,父亲也没生气,只让我到一边去玩。我就远远地看着父亲挥毫泼墨,心醉神迷。

街坊邻居们的家具几乎都被父亲描绘过了,再难有活计。父亲便背着家什,走乡串户地找生活,极少在家。那段时间,父亲留给我的回忆,便淡了许多。只记得父亲托人捎些钱物回家时母亲的欢喜和牵挂。偶尔父亲打了邻居家的长途电话,要和母亲说说话。邻居一溜小跑,一边高声喊着“阿梅,你老公来电话啦!快点!”母亲闻听,便会放下手头所有的一切,慌里慌张地跑出来,双手在身上脸上随意拍打干净,紧张地守在电话旁,等着父亲再打回来。那一天余下的时光,母亲都会显得很满足。

有次父亲回来,给我们买了过年的新毛衣。父亲说我成绩最好,最听话乖巧,让我先挑选。我一眼便相中了那件淡绿的毛衣,虽然穿上去有点小,还是喜欢得不肯脱下来。妹妹也看中了这件,父亲却让她选了别的颜色。直到今天,说起这事,妹妹还是一脸的不忿,说父亲偏心眼儿。我但笑不语,心里却有些温情流淌!

后来,上漆的家具慢慢地不再时兴,父亲能揽到的活计愈来愈少,便又寻了个活,和朋友们一起去割松油。这可是个辛苦活儿。

父亲曾带我上山,看着他们收割松油。他们找到成年的油松树,在树干上用柴刀斜斜地左一刀、右一刀,劈出一道粗粗的箭头,剥落粗糙的树皮,露出浅黄的树芯,慢慢便会渗出一滴滴清澈透明的树脂,就像眼泪一样。在这道口子下面要绑一个塑料袋,承接溢出的松脂。五六天过后再上山,已是满满的一袋松脂,清澈、透亮,就像食用油一样。有时天气寒冷,树脂会凝固成黄色油膏状。父亲可以拿去卖个好价钱。只是这样的好光景并不长,一年中只有立夏到立冬这段时间会有松油。没有收获的日子,父亲四处打零工,却是入不敷出。渐渐地活儿愈来愈少,父亲也愈来愈沉默,有事没事,爱喝些小酒。二三两白酒,一碟花生米,父亲浅斟慢酌,能待一个下午。父亲的酒瘾愈来愈大,也不再出门赚钱。母亲的怨气也愈来愈大,经常数落个不停,家里的气氛压抑而沉闷。那段时间,我的记忆也是灰色的。

我曾以为最坏也就是这样了,却没料到,悲剧来得猝不及防。那天中午,父亲身体不舒服在床上躺着休息,我和妹妹在做作业,母亲忙着缝缝补补,气氛难得的平静温馨。临上学,父亲起身看到我短了一截的裤管,便和母亲说:“芳长大了,该添两件新衣裳了。”我听了,开开心心地上学去了。

万万没有想到,待我下午上完体育课,高高兴兴回家,迎来的却是父亲已经撒手人寰的噩耗。我已经忘了最初是怎样的一种浑噩,我的内心始终拒绝回忆那段黑色的日子。很久一段时间,我什至听不得别的孩子喊“爸爸”。每每听到别家的孩子娇嗔地喊着“爸爸”,我心中那根涩涩的弦总会不经意地被拨动,阵阵抽痛。有时我会迅疾而走,远离那让我心碎的叫喊声;有时我又舍不得离开,痴痴地定在一边,不错眼地看着那快乐的父女,想着父亲短暂的一生,想着自己在父亲脖子上“骑大马”时的娇笑;想着小学老师向父亲告状,说我沉迷小说时,父亲那句淡淡的话:没关联,她喜欢看书就让她看吧。想到这里,我不禁鼻子发酸。正是父亲的宠溺,让我在博览群书这条路上,如脱缰的野马,一发不可收。不管是向同学借还是从叔叔收购的废旧书籍里淘宝,不管是小人书还是连环画志怪小说,只要逮到机会,我就躲起来看书,虽然大都囫囵吞枣,不求甚解,但文学的种子已悄然种下。这些前尘往事中的爱与温情,更成为我幼年失怙的良药。

日子如白驹过隙,一晃35年过去了,儿时爱娇地喊父亲的日子不复再有,躲着别人喊父亲的惊悸岁月也已远去。从不曾消褪的,仍是对父亲永远的思念。每年的那一天,我总会在心里和父亲喃喃细语,将我所有的骄傲、所有的失败都与父亲分享。我相信,父亲从不曾远离,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在我们身旁。就像谭维维《乌兰巴托的夜》所唱的:

你走了那么多年,你还在我的身边。
如今闭上眼,我还能看得见。
你在这世界,每个角落存在。
你穿过风,穿过云,穿过一切,回来。

父亲,让我这样想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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